大刘的世界观与投资

为何价格波动在大部分情况下无法测度? 这个问题困扰我好多年。之前我也从复杂系统的角度谈过一次,但是感到没有谈透,还是没有讲到价格测不准的原理。股票市场对于我们来说是外部世界的一部分,研究股票其实就是一个认识世界的过程,所以如果股票市场在很多时候无法预测,那是否要探讨一下我们在何时无法正确认识外部世界。

这时我才发现刘慈欣真是个天才,他的很多故事其实都是关于“认识论”的寓言。从他的故事里一方面讲想象中的未来世界,一方面又多次描绘人类(智慧文明)认识世界的艰难过程。当古猿抬头仰望星空时,其实离揭开宇宙的秘密只有一步之遥了。但是就是这一步,也存在诸多的波折,错误,甚至是大坑,回首之前犯下的错误,感觉就像是在黑暗的隧道中反复摸索。这多么类似于投资啊!

下面用大刘的几篇故事胡说一下,大刘描绘的智慧文明认识世界所面临的几个大坑,对我们投资或有帮助。

一、认识世界何其难:没见过怎么办?(代表作:《山》)

短篇小说《山》创作于2006年前,也是三体系列之前的最后一篇小说。这篇短篇初读上去很简单,简单到几乎没有情节,就是通过虚构的外星人与人类的对话,从外星人的视角介绍了他们探索宇宙的过程。

《山》中的外星人没有名字,自称生活在一个中空的星球内部,他们叫它“泡世界”。这个世界没有引力(因为处于星球内部空间的引力平衡点),没有液体和气体,只有固体和空间。这个文明从没想过自己是在一个星球内部,他们就认为世界就是这固体宇宙中的—个空泡,宇宙的边缘就是墙壁。这是他们的第一个世界观“密实宇宙论”。

在之后的岁月中,少数探险者挖开墙壁进入岩石中探索,随后取得了一系列发现:岩石的密度随着离开中心的距离而减小,这意味着最终岩石将会消失,于是“密实宇宙论”被动摇了。随后的一次探险中,当隧道挖掘到离开空泡三百公里远的地方时,挖掘者们发现物体会自发掉向来的方向——万有引力被发现了。于是泡世界建立了新的宇宙模型“太空宇宙论”,认定继续挖掘的话会挖到无限大的空间。于是探索活动开始了,在经过一番折腾后,这个文明到达了预计的岩石边界。但这次所有挖隧道的都在接触到某一个边界后突然消失了。——其实他们挖穿了海底。“一时间,太空宇宙论动摇了,学术界又开始谈论新的宇宙模型,新的理论将宇宙半径确定为八千公里,认为那些消失的探险船接触了宇宙的边缘,没入了虚无。”

又牺牲了一些探险者后,地核文明才知道“液体”的存在,知道自己在海底。因为从未见过液体,他们也不懂液体的性质,于是把水叫做“无形岩”。随后他们接了几桶水研究,但是竟然发现周围的人都逐渐被腐蚀死掉了(这是一个固体的电子机械文明)——这才发现了“气体”。

最后,地核文明从海底发射出“水箭” 升到海面,“十万年的探索得到了最后的报偿。他看到了灿烂的星空。”

这个故事无疑是反直觉的。通过一个物理规律完全和地球相反的世界做例子,其实讲了一个道理:人探索客观世界规律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无法超越自己感官的极限。别说固体文明为何无法理解液体和气体了,人类理解轻重东西同时落地还用了两千年。你看不到的基本就等于没有,没见过的更是“不存在”。如果从未见过液体和气体,怎么可能知道相关的知识呢?同样的,地球人以前也从未见过等离子态、波爱凝聚态、简并态这些玩意,不理解是很正常的。对经济规律的理解也是如此,不能指望在从不了解市场的前提下就能理解市场运行的规律,这完全是不现实的。

更深刻的一层是,很多东西我们没接触到,我们是无法想象的。比如说你不懂编程,很难理解人工智能是怎么回事,一般人没做过CEO,对企业管理一窍不通就是很正常的。那么股市里这么多行业,这么多个股,不知道的占99%绝对不是虚言。所以“能力圈”就如同泡世界的空泡,越探索越大,但是如果不探索就永远只有那么点。当你试图对一个不了解的东西做判断,那基本就是错的。

同时,通过地核文明探索宇宙付出的艰辛,也提示我们,认识客观规律极为困难,并不是可以凭想象进行,当遇到反直觉,反常识的事物时必须用智慧去解决。而也侧面证明了人类文明之所以走过这么多弯路,很大程度上也就是因为无知。所以看到那些还信宗教、信阴阳五行、信技术分析的人,只能感到他们很可怜。

这篇故事第一次体现出大刘极为卓越的思想,将整个作品提高到了认识论哲学的高度。

二、错误的联想:斯金纳盒和语言的牢笼 (代表作:《球状闪电》)

长篇《球状闪电》创作于04年,是三体的前奏,丁博士出场客串了一把。这个小说太长了,我只说其中一部分。故事大概是围绕着人类认识球状闪电这一自然现象的过程展开的,故事恢弘壮丽,最后戏剧化的结尾。当然,球状闪电在真实世界中也存在,并且一样是个未解之谜。

《球状闪电》的主线故事就围绕着多位科学家探索“球状闪电” 之谜的故事展开。其中几个故事非常引人深思。苏联认为球状闪电具有武器潜力,于是命令军队建立实验室,在实验中触发了若干次球状闪电,但每次出现后都无法在原来的参数下复现。苏联科学家奉献一生的事业最后无果而终。在实验室遗迹的对话中,苏联科学家道出了实验的困惑和不解。

“第一次成功产生球状闪电是在1962年,也就是研究开始后的第三个年头,我亲眼见到了它,在雷电模拟器的一西放电后它出现在半空中,淡黄色,飞行时拖着一条光尾,大约二十秒后在空气中无声的消失了。”

林云说:“我能想象你们当时的激动。”

格莫夫摇摇头:“你又错了,当时球状闪电在我们眼中只是一个普通的电磁现象,3141项目最初并没打算做到很大的规模,当时上自科学院和红军的最高领导者,下至参加项目的科学家和工程师都认为,对于一个已经把人送上太空的国家来说,只要集中科研力量,人工生成球状闪电只是时间问题,事实上,研究拖了3年才出成果已经出乎大多数人的预料了。当那个球状闪电出现时,我们的感觉只是如释重负,谁都没想到,还有27年漫长的岁月和最后的失败在等着我们。

……这次闪电产生的条件和各种参数都被详细记录下来,我直到现在还能把当时所有的参数分毫不差地写出来。当时的闪电电流是12000安培、电压为8000万伏、放电时间为119微秒,总之是一次十分普通的闪电。放电时通有每秒2.4米的空气气流,功率为550瓦的微波,还有外加磁场……还有大量其他参数,普通一些的如气温气压温度之类,比较特殊的如用超高速摄影拍摄的闪电路径,以及各种仪器记录的现场磁场强度和形状、放射形指标等等等等,当时全部的记录资料我记得有《战争与和平》那么厚,属于绝密。

… 接下来的事情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用同样的参数重复的试验什么也产生不出来。气急败坏的纳尔诺夫让试验一直这样做下去,在以后的一年中,严格地按照记录的参数,共制造了五万次这样的闪电,仍没有见到球状闪电的踪影。

接下来27年的漫长时间中,球状闪电都是随机出现,毫无规律。在付出巨大牺牲后苏联人败下阵来,只留下了发射台的底座成为了纪念碑。

“这三十年的试验中共产生了27个球状闪电,这是用那27次试验中的主要参数绘制的曲线。比如这条,是闪电的电流辐值;这条,是外加磁场的强度……”

我挨着仔细地查看那些都是由27个点绘制的曲线,好象是在看一段段的噪声记录,或是某个生灵垂死时痛苦的痉挛,毫无规律可言。

面对黑暗大厅中无声的纪念碑,似乎也是一个祭坛,社会主义建设者们三十年的理想、希望和生命全部献祭给了这样一个不可捉摸的幽灵,林云和主人公沉默了。

直到小说到后来丁仪(就是三体中的那位)揭示了球状闪电的秘密——其实只是一个宏观化电子,闪电是跃迁的能量释放现象。在庆祝发现成功的典礼上,领导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许大校致辞说:“在古代,肯定有一天有一个人恍然大悟,明白自己生活在空气中;后来,人们又知道他们被引力束缚着,知道周围荡漾着电磁波的海洋,知道宇宙射线在随时穿过我们的身体……现在我们有知道了空泡,它们时刻飘行在我们周围这看似空无一物的空间。现在,让我代表所有的人,对丁教授和林少校表示应有的钦佩。”

我们看看球状闪电发现的过程,为何陈教授夫妇和苏联科学家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仍然一无所获,反而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因为语言本身就是一个牢笼。“球状闪电“这几个字就把它限定在了电磁学范畴里了。无论在法拉第和麦克斯韦的世界里挣扎多久,都无法进入正确的道路,如同在经典物理学的框架里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量子效应。

小说的另一点则是“路径依赖“。苏联人偶然间”制造“出了球状闪电(其实不是他们制造的出来的,是他们的放电刚好激发了空气中随机的宏观电子),马上就记录参数试图重放。这种思维是人类的基本思维。认为确定性的因果联系,只要第一次实验条件能成功,重复这个条件就一定能成功——这在大部分情况都是有效的,除非一种情况:第一次的条件和实验结果无关。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医学上,为什么吃药和感冒之间的关系,着凉和感冒之间的关系始终高不明白?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先后关系未必代表因果关系。

《球状闪电》这则寓言虽然是虚构的,但是它说明了两个道理。一个是人类的语言有其极限,很多时候语言限制了思维,思维限制了行为。如果看到球状闪电几个字就自动往电磁学上靠,那么看到“股市“就自动往”经济学“上靠,是不是一样的愚蠢可笑呢? 股票很可能跟经济学并没什么关系,而仅仅因为都沾了”钱“ 字。 同样的,经济学研究的对象都跟钱打交道,”通胀“为啥一定要往”货币“上靠呢? 手里拿着锤子,看什么都是钉子,这也是常见的问题。

另一个问题就是守株待兔,或者斯金纳盒现象。偶然发生的事件的参数很可能无意义,即便经常发生的事件也不代表先后顺序就是因果顺序。但股市和经济无法复现,因此任意归因,随意解释历史事件就成了普遍的巫术。投资者如果把K线图刻在墙上,每一段大牛市大熊市的转换其实也都是一条扭曲的,毫无规律的曲线,如同魔鬼的影子,把试图寻找模式的投资者钉在祭坛上。

《球状闪电》与其说是在描写科学发现的过程,不如说是描写认识升级的过程。从被语言和思想困住,到被随机事件牵引,最终发现了客观事实,然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取得了巨大的认识突破。这就是我们认识世界的过程。

三、神也不是全知的:《三体》与复杂系统动力学

我之前写过一篇这样的文章,但今天从另外的角度再说一遍《三体》系列中透出的认识论观点。三体是一本百科全书,是刘慈欣这几十年世界观的总结,不是我这篇文章能说完的,因此我就说几点和投资有关的。大刘在书中讲了几个系统无法测度的原因,分别是数据不足、取样精度不够和计算量过于巨大。除了三体人面对随机运动的轨道徒劳挣扎之外,就连神一样的歌者也受制于此。

三体文明面对随机运动的轨迹,做出了多次飞蛾扑火的徒劳挣扎。这当然是因为未能正确认识到复杂系统的性质。地球数学家魏成用了一章篇幅讲了为什么多于三体的运动轨迹会呈现随机性,是因为复杂系统主体之间的扰动。这里我就不再复述了。但除去小说中的主要情节,还有很多更值得寻味的地方:

面壁者罗技与科学家的对话,试图通过一个三维向量标注出星系中的特定位置。

“恒星间的相对位置是一个重要信息,如果在银河系中指定一片体空间区域,其中包含的恒星数量足够多,大概有几十颗就够了吧,那么这些恒星在这片三维空间的相对排列在宇宙中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像指纹一样。我有些明白了:如果把要指明的恒星与周围恒星的相对位置信息发送出去,接收者把它与星图进行对照,就确定了这颗恒星的位置。”

“是的,但事情没这么简单,接收者需要拥有整个银河系的三维模型,这个模型中包含了所有的千亿颗恒星,精确地标明它们的相对位置。这样在接收到我们发送的信息后,他们可以从这个庞大的数据库中进行检索,找到与我们发出的位置构图相匹配的那片空间。这真的不容易,相当于把一个沙漠中每粒沙子的相对位置都记录下来。还有更难的呢,银河系与沙漠不同,它处在运动之中,恒星间的位置在不断地发生变化,位置信息接收越晚,这种位置变化产生的误差就越大,这就需要那个数据库具有预测银河系所有千亿颗恒星位置变化的能力,理论上没问题,但实际做起来,天啊!

银河系的星球时刻在运动中,而每颗星球之间因为万有引力又互相扰动,这种扰动再次会干扰恒星的轨道,将扰动再次扩大… 在两千亿颗恒星的引力扰动作用下,其实我们完全无法预测哪怕是很短时间内的相对运动轨迹。

甚至连神一样的文明也不能。在小说结尾客串神级文明的歌者,其计算机也只能匹配大约1亿年以内银河系星图的相对位置。——“主核记着所有星星的位置,把信息以点阵方式与各种组合的位置模式进行匹配,识别出其中的坐标。据说,主核可以匹配五亿时间颗粒前的位置模式“。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因为太复杂,太复杂了。那么,对于超复杂系统的股票市场,难道你真的有信心能建立起简单而有效的模型吗?

同样,取样精度也限制了对复杂系统的观测。在银河系的恒星们已经有大量互相作用的参数的前提下,对每个物体的观察仍然会不足,因为任何对客观事物的观察都有取样极限。尽管拥有超级观测装置“眼睛”,歌者仍然不能推测出打击半人马座恒星系的打击来源。——” 他启动了一个主核进程来追踪杀死那颗星星的质量点的来源。这是个成功概率几乎为零的工作,但按照规程必须做。进程很快结束,同每次一样,没有结果。“ 因为你不可能同时关注所有地方的所有信息,大数据也不能。

这同样适用于股市。哪怕你拥有股票交易所的全部交易数据,但你永远不可能拥有未参与股票交易的人的数据——因为交易根本没发生!但是这又是和股票息息相关的,他们虽然没有去炒股,但是很可能参与了上市公司的生产、销售,从而间接影响了上市公司的业绩。这些数据是无法得知,更无法观测的。很多人说,再应用所谓的”大数据“技术,去获取上市公司的经营数据,但这仍然不能完全解释股票的波动,因为人的思维本身也是无法分析的。对于牛市中,新开户现象是推动牛市的一个主要力量,但是尚未投入股市的人,如何测量他们(或可能)发生的投资行为呢?

说到这里,你似乎明白了,因此宏观经济也是无法预期的。很多人幻想着通过经济数据或者“大数据“来预期宏观经济,这从原理上就行不通。因为未发生的交易本身也会对交易构成影响,如同光锥之外的事件,尚未但一定会对现实产生作用。如果我们对宇宙都如此无知,面对宇宙中最复杂的事物——人类的大脑,以及由数亿个大脑组成的联合网络,又如何有做出准确判断的信心呢?

投资的认识论

从《朝闻道》到《山》,再到《球状闪电》和《三体》,大刘把人类认识客观世界和认识自身的过程用科幻小说的方式展现出来,描绘了智慧生物探索客观世界的艰苦历程。尽管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我们所得的竟只是一小部分,甚至这一小部分仍然是不确定的。如同那个地球科学家“汪淼“所言: “如果连三体这样极其简单的系统都处于不可预知的混沌,那我们还怎样对探索复杂宇宙的规律抱有信心呢?” 当然,科学规律往往是可以被认识的,但这种认识也会走很多弯路,很多时候远超我们的想象,如同我们用了几千年才明白轻重物体一起掉下来一样。

面对“没见过的东西”、被语言所限制,面对随机性受到归因和模式识别的干扰,面对复杂系统互相作用和取样信息的不足… 这都限制了我们理解客观世界的可能性。也许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真正认识客观世界(在弦论下我们无法用小于普朗克长度的探针去证实弦的存在,在量子物理中我们的量子探针会干扰测量结果),所得的永远是真实世界在某个界面的投影。所以,对客观世界时刻保持敬畏是较好的。

正如哈耶克等保守主义经济大师所言,避免“理性的自负”,有时候承认自己“一无所知”反而是正确的做法。具体到投资上,那就是从物理学和数学的高度证明短期股价和宏观经济皆无法预测,长期股价也存在大量不可测因素。能够持续成功的方法只能依靠当股票价格(或大盘指数)在赔率合适的前提下,即使经营原地踏步,也可通过分红或企业增长抹平估值,而一旦超预期则得到一个上涨期权。而对于个股风险只能通过适当分散和持续观察解决。让智慧生物用智慧证明自己不行,真是一个困难的命题呢。

作者:Velacie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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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雪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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